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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筆書

毫端走、

 

「近日奏摺,似乎大多為同一事,眾愛卿不妨猜猜?」

龍座上,華貴的皇袍隨意披在肩上,男人微笑,左手撐頰,透出一絲慵懶。似笑非笑的神情,令朝堂大臣無一敢言,男人見狀,失笑出聲「呵,僅是猜測也無人敢應?朕可不記得朕的臣子如此畏首畏尾。柳大人,多數摺子出自卿手,何不上前說說?」

這偌大朝廷,柳姓,僅此一人。被指明的老人面不改色上前,但若湊近細看,頰旁鬢角早已被冷汗浸濕。「稟聖上,」柳莫陽躬身作揖,頭部低垂,眼神不停掃向左方的右丞相楚才揚,彷彿在確認些什麼,楚才揚自始至終卻從未向柳莫陽瞟去一眼「微臣接獲邊疆濟縣魏將軍報告,一月前開始有富貴人家的信差頻繁往來仰辰國與京城,起初不疑有他,多次後起疑,盤問後得知……竟是八王爺府中下人。書信僅攔截一封,存放於微臣家中,望聖上明察。」話畢,老人已是冷汗直流、衣衫半濕。龍座上男人看似散漫,滿朝文武卻無人敢小覷,只因他性情乖戾、手段殘忍,雖有「隨性」作掩,本性到底是無法隱藏。百官面對如此君王只得如履薄冰,更遑論被他盯上之人……走錯一步便人頭落地,膽顫心驚?早不足以形容此等恐懼。

「哦?柳大人的意思是八王爺、最尊敬朕的皇弟勾結外族,意圖謀反?」謀反,王朝中最容易也是最難以出現的詞,出口便是血流成河、九族盡誅。但柳莫陽的字句中並無提及謀反,是大殿上的那人有意延伸?還是柳莫陽的本意便是如此?朝中眾人心思各異,少數看清局勢的已明白,聖上終於要對外族血脈的皇弟出手了……

柳莫陽難以置信,聖上竟將謀反二字輕易地出口?不、更應驚訝的是,一切竟都在楚才揚的預料之中!沒錯,這消息、今日殿上的一字一句皆是右丞相前些天交代他若是聖上問起便如此回答。「不,微臣不敢斷言。」保留的答覆,如果聖上真有此意便是進諫的功臣;若無卻也不必擔憂受牽連。

    「此事朕會清查,柳大人今日退朝後將信件交至御書房。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男人站起,揮袖後不待百官禮畢便轉身走入屏風內。眾人見此,皆是鬆了口氣,三五人聚起談天,結伴步出大殿。

 

行雲勾、

 

    退朝後,南將軍魏書平快步走著,卻不見平日常與他並肩的另外三將軍。「大事不妙,得趕緊通知千楠跟八王爺,聖上這次定不會善罷甘休……只是八王爺怎麼會犯下此等錯誤?雖然兩國交好,但八王爺的處境可是十分尷尬……等等,兩國交好?」魏書平邊走邊喃喃自語,卻在想到兩國現況時,腳步猛然一頓。「不對、不對!聖上這是打算……開戰?那麼合理懷疑那封信不是八王爺寫的,內容一定會談及勾結……嘶!」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回到府中,魏書平直奔書房,脫下朝服換上常服後,提筆寫下今日早朝所有細節,而後從一旁鳥籠中粗魯地抓出一隻白隼。無視白隼因被粗暴對待而猛啄著他的手,將信快速綁上白隼右腿。「飛翎乖,別啄了,快回千楠那兒吧!」魏書平順了順飛翎的羽毛,開窗讓牠離開,白隼臨走前不忘瞪上牠一眼,才拍翅向城東王府飛去。「千楠養的這隼,啄人分外地疼,非得向他抱怨不可!可是上次千楠的信我還沒回,飛翎又跑了……算了、遲早得去一趟,不如就今天吧。只是城中禁止騎馬,真不知道這條命令的用意在哪……從這兒到王府要走上兩刻鐘,唉!」決定行程後,方才急忙進府的他又匆匆出府了。

 

    八王爺、廣南王府位於京城城東,雖已分封領地但王府卻在離廣南千里之遙的京城,多數官員心底有數,聖上擺明是要在眼皮子底下監視的,雖然對外的說法是二人兄弟情深皇弟離了他會念想……這種話騙騙一般老百姓還行,但可別想騙過朝中那群老狐狸與小狐狸。這也造成了王府少有訪客,除了某位專職翻牆的魏小將軍,幾乎是無人踏足。

    魏書平四下觀察,選了面較無人經過的圍牆,猛力一躍後右手攀上牆簷,費力地撐起身子,坐上牆簷。「千楠的房間在東邊……。」跳下圍牆,彷彿對建物十分熟悉般向後花園繞去。當然路途中免不了會被下人發現,但……「魏小將軍?來找世子呀,世子在後院讀書呢!」魏書平翻牆的次數已經讓下人們習慣這位世子友人不經通報地拜訪,還會提供自家世子的日程表讓他好找些。

    不意外地在後花園小湖上涼亭看見熟悉身影,魏書平上前,專注的友人卻沒發現魏書平已走到他身後,依舊逗弄著桌上白隼。魏書平笑笑,抓起友人的一绺金髮,毫不愛惜地拉了拉,並道:「千楠,小飛翎有那麼好玩嗎?居然玩到讓人離你這麼近還毫無所覺?」收下友人的瞪視,魏書平放下手中長髮。葉千楠將一張紙猛力拍上魏書平的臉,魏書平受到驚嚇而向後退了一步「疼!千楠你做什麼?」

    「句意毫無連貫性,只是單純用語詞堆疊而成、字跡潦草,若有人能看懂那簡直是奇蹟!魏書平,你的腦中除了兵書還有什麼?」冷淡的語氣,少年起身,指向那封魏書平讓飛翎送來的信道。魏書平無奈答道:「還有你、飛翎、打仗……」看見友人露出不耐的神情,連忙改口「絕對不只兵書!字跡潦草都是因為這事不能拖,所以我不是來了?畢竟我自己都看不懂……咳!」輕咳一聲,小力地拉住葉千楠的衣袖,兩人坐下。

    「說吧,詳細情形。」葉千楠倒茶,示意魏書平開口。魏書平詳盡的描述今日早朝,連意外觀察到的眾人小動作都據實以告。「千楠,我認為聖上會對王爺不利,而且他想要的絕不僅於此,我懷疑聖上……想以仰辰國勾結王爺謀反為由開戰。那麼,有很高的機率,聖上會殺了王爺。」魏書平話畢,發現葉千楠眉頭深鎖,他伸手揉開對方眉間,微笑道:「小葉子別想那麼多,首要之急是把此事告知王爺,讓他來煩惱,你一定會沒事的,以防萬一,」魏書平自懷中掏出一塊令牌,塞入友人手中「帶著吧,我的出城令牌。」

    三天後,月正圓,廣南王府被一刺客入侵,刺殺王爺未果,逃脫時挾持王府世子,出城後不知所蹤。

 

筆鋒瘦、

 

    睜開眼,迷濛的視野中有著一抹金燦。完全清醒後發現室內充滿淡淡的草藥香,視野中的那抹金燦,原來是眼前少女的髮絲,金髮被少女隨意束起,身著草原民族獵裝的她正在處理草藥。「請問這裡是……?」葉千楠坐起,少女一驚,險些摔下手中研缽,幸好及時回神接住。放下研缽,少女轉身面對他,微笑道:「這裡是仰辰國都城的醫館,昨晚發現你倒在路旁便撿了回來,畢竟這麼冷的天睡在外頭可是會死人的。我看你的服飾……你是逃家的富家子?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家裡派人來找。」

    昨晚?葉千楠低頭細思,回想昨晚與前些天的情況。兩日前夜晚在屋內點燈翻閱兵書的他,聽見王府下人大喊刺客,便走出房間查看,怎料那刺客逃的方向竟是朝他而來。刺客發現了前方的他,便想挾持他做為逃跑的籌碼,匕首抵上他的脖頸「不准再前進半分,否則這人的命……」匕首離他的頸項又更近了些,只要再稍稍用力便可見血。刺客見王府侍衛果然停下腳步,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所挾持的人,發現這人有著一頭燦爛金髮……不錯,是廣南王之子。刺客冷哼一聲,步步倒退至圍牆邊,翻身一躍,抱著葉千楠越過圍牆。正當葉千楠驚訝於刺客的身法時,他才想起方才應要喊叫個幾聲似乎較正常……

    刺客沒有在脫逃後放下他,而是帶著他上馬,並用斗篷胡亂將他醒目的金髮遮掩。城門前,正當葉千楠疑惑他要怎麼出城而不會被抓捕時,刺客掏出了一面令牌。衛兵走上前,葉千楠沒有把握機會求救,因為那匕首雖離了他的頸,卻抵在他腰間呢。衛兵接過令牌,查看後歸還,並打開一旁小門,刺客收回令牌便一刻不停地抽鞭,身下馬匹不斷加速。一路無話,直到看見遠方透出的一絲曙光後才放慢速度。

    「在下煙雨樓寒煙,並無對世子殿下不利之意。」寒煙摘下面罩,清秀的少年面孔令葉千楠稍稍驚豔了下,回神後反問道:「為何逃這麼遠?人質的作用……只有脫離戰鬥不是嗎?」寒煙挑眉,答:「王爺沒有向您透露任何事?將這重責大任交予在下真是抬舉了。」跳下馬,寒煙在夜行衣外套上常服才上馬,邊慢步前行邊作解釋。

    「任務是佯裝刺殺八王爺,實則掩護殿下至仰辰國都。聖上幾日後便會定罪八王爺,王爺自知無法逃過便秘密聯絡三皇子殿下,請求三殿下讓您遠離京城。時間容不得拖延,三殿下又束手無策……只能用此計,但之後的生活您只能自行努力。大致情形是如此,預計今晚能抵達仰辰國都,之後在下便得回京覆命了。」話畢,讓葉千楠兀自思考,寒煙沒有再出聲。

    「父王是三皇子黨、煙雨樓是情報機構?」過了一會,葉千楠問道。寒煙只答了一字:「是。」兩人間再度無聲。接下來一日,只在水源處稍作歇息便繼續趕路。夜晚,終於看見遠方城牆與一絲火光,城門大開,二人未受阻攔。「這守備......?」「獵祭夜晚,除了邊境城鎮,城門皆不會關閉,」寒煙深吐一口氣,道:「殿下,做戲得做足,對不住了。」對準身前少年的後頸,猛力一個手刀。葉千楠便失去了意識,醒來時便是在醫館中,看來是那寒煙將他拋在路旁……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對身前少女發愣許久,頗為失禮。「抱歉,昨晚叨擾您了,但在下不是逃家,而是因為……一些無法告知的理由才倒在路旁。如今是有家歸不得,姑娘說這兒是醫館?可否收留在下替姑娘打下手?」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葉千楠想了想,人生地不熟,難得這位少女肯幫助自己……。少女露出略為苦惱的神情,但最後還是應下「行,但我對副手的要求可高了,已經嚇跑了不少人,」少女伸出手,歪頭一笑「罷了,今後請你多多指教,我是妮蒂菲亞。」葉千楠訝異於少女的爽快,但考量到仰辰國屬於草原民族,了然地笑了笑,回握住少女的手「我是.....斐爾畢。」稍稍思考,還是使用化名較安全。

    之後數月,葉千楠都在草藥與仰辰國的占星術中度過,艱深的內容令他無法分心思考旁事。並意外的發現自家白隼一路上都尾隨著他,一起來到了仰辰國,前幾日都是被妮蒂菲亞養著。

    「似乎要開戰了,國家在徵召前線補給人員。」某日,妮蒂在空閒時不經意提及,葉千楠才猛然想起,自己到這的原因就是那位聖上要對仰辰國發兵……。「妮蒂也被徵召?」「嗯,我可是這國家數一數二的藥師啊,但我在前線時這醫館勢必得先關門,你的技術怕會砸了招牌。」「我應該沒這麼糟吧?算了、有缺謀士或軍師嗎?」「有,但得到將軍府讓謝將軍親自面試。」「面試呀,有規定時間嗎?」「似乎是上門就可以直接開始,你想當軍師?可我看你的學習速度……你真學過兵法?」妮蒂菲亞狐疑地挑眉,發現少年的雙頰泛紅,她笑了笑道:「行了,信你,不過你對醫術是真沒天分,能堅持這麼久也是奇蹟。」「醫術跟兵法本就不同……我明天便去將軍府一趟。」少年望向天空,不知京城的現況是如何……

 

筆墨稠、

 

    戰爭已月餘,雙方僵持不下,進攻方兵力眾多、補給充足;防守方卻占盡地形優勢、與進攻方打起游擊戰。

    「敵方領兵的是南將軍魏書平,似乎是不認為我方有實力與之抗衡,並未派出左右將軍……或許是預防腹背受敵,但這可能性不大,最佳留守人選絕不會是經驗老道的左右將軍。因此,可以從『輕敵』二字著手。」「可我方如今唯一優勢便是地形,與敵方拼兵法似乎不切實際。」營帳內,數名謀士圍著桌上地圖,上方用棋子標記著雙方兵力部屬,葉千楠指著地圖上峽谷道:「這兒,是死路對吧?但,上方,可不是死路。」另一位中年人想了想,認為此計有其可行性「先將敵軍引誘到峽谷中再自上方逃脫嗎?只是必須保證引誘到的是主力軍、數量足夠,而且雙方間隔距離足夠……,此計若成,或許可讓對方主動議和。」「正是如此打算,這峽谷足夠綿長,成功後再以一軍堵住谷口,利用火攻便能全殲敵方。」

    一旁的小兵將眾人談話記錄下,中年人示意小兵將這份紀錄送至大帳。「斐爾畢,此計雖妙,但你年紀輕輕就使用如此殘忍的計謀,讓老人家為你擔憂啊……。」一位和藹的老人走至少年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斐爾畢、葉千楠無奈地笑笑,答道:「戰場上可沒人會因為年紀而手下留情啊。」也沒有人會顧及昔日友情,對吧?

    「老人家就不再多說什麼了,諸位都回營歇歇吧,我們可是需要充足精神來保全國土呢。」老人擺手,眾人散去,葉千楠逕自走向醫護人員所在的帳篷。雙方暫時休兵的現在,醫護人員不似戰時忙碌,卻還是有著一定的工作量。「妮蒂!」在帳中發現熟悉的身影,上前搭話卻發現她忙著記錄藥材用量。「唔,妳忙完後方便到營帳外一會嗎?」收到妮蒂菲亞的應允後便走出營帳,席地而坐。

    「怎麼了?」等了許久,少女才出了營帳,在他身邊坐下。「戰爭中,友情到底算什麼?朋友在敵方陣營,我卻不得不想著如何讓他吃下敗仗……今日的商討結果……決戰之時他勢必會死,妮蒂,我該怎麼做?」少年雙手抱膝,將頭埋入膝間。少女嘆了口氣,輕拍少年背部「戰爭是不擇手段的,但友情也不能捨棄,試試看在不影響己方利益的前提下向他示警?或許可以不必讓他因你而死。」深吸一口氣,少女繼續道:「世上一切皆是命運,不論是你、我、他皆在命運的掌控之下,每段相遇、離別皆是注定,我們無法改變,只能盡力在每一刻鐘,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你向他示警了,他卻依舊戰死在沙場上,這是命,無法扭轉的命;但至少你知道你盡力了,無愧於己心。」

    葉千楠起身「妮蒂,我明白了,謝謝妳!」一切皆是命,包括父王的死與我們的敵對,無法更動的命運,但在盡力之前可沒人曉得故事的收筆,沒有人能看清命運究竟希望我們如何做……。想通後,葉千楠直奔自己的營帳,攤開信紙後卻只畫下一筆便落款,畢竟,不能損及己方利益。一線天、不見天,如此提示已是……。叫醒正在打瞌睡的白隼,將信綁上牠的腿,趁著沒人注意時將牠放飛。飛翎一定能將信送到書平那兒,我相信。

   

    「將軍,追否?」「追。」

 

    大軍追入峽谷,卻不見逃入谷中的敵方主將,只見幾個脫隊的小兵不停發抖。「中計了。」而且這些小兵會被留下,極有可能是拿罪犯做幌子,殺之白費力氣。峽谷上方突然出現許多弓兵,每枝箭上都纏著點燃的稻草,大軍見如此境況,慌亂地朝谷口逃竄,完全無法發號施令。谷口屍體堆積,成了一道牆、一道生與死的牆,如果一開始沒有自亂陣腳,前方幾位大將還是能殺出一條血路,但,走在後方的兵先亂了,離生門最近的他們反而成了其餘人的死門,而領頭的大將、不,應該說谷內所有人,如今生存的機會是微乎其微。連拚死一博都無法做到,只能等待火舌無情吻上,魏書平大笑,他可不會乖乖等死,與其死在敵軍手中,不如……

    舉劍、劃過、鮮血噴湧。不過是幾秒鐘的事,卻不知下了多大決心,他可是一軍之將、精神領袖。他在賭,賭他的氣節與士兵的勇氣,是要有顏面地自伐還是露出毫無尊嚴的醜態、任敵軍將他們屠殺殆盡?魏書平不知道、也不會知道了。

 

    捷報送至都城,連同敵方的和議書一起交予王。峽谷之役令敵方損失過多兵力與一名大將,終於決定停戰。

    將酒澆上一旁小丘,葉千楠不禁自嘲道:「這場戰爭到底為了什麼?犧牲了這麼多人,只為爭奪這塊土地,失敗後雙方什麼也得不到,就好像這些人命,全都是場笑話。」

    在統治者眼中,誰,不是場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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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非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